2017022009

09:07 星期一 一部小说与一个时代

关于吴昕孺长篇小说《千年之痒》

钟世华

我一直以为，在我极其有限的阅读空间里，中国当代小说从进入20世纪80年代的叙事之后，好东西基本上就会戛然而止。这种停滞甚至不排除大批量出现在当代一些顶级的文学作者那里。起初我以为这一定是时代的问题。构架一部像样的现实主义小说，需要具备一个能大面积出产高质量小说的时代作为背景。但恰好是，从20世纪80年代到21世纪初，这个世纪之交 同时也可以表述为千年之交 时间潜行与更替的冷静程度，足以让人恐慌而致无聊。如果站在时代的宏观高度予以表述这种冷静与恐慌，大概可以表述为：没有大苦、大痛；也没有大喜、大悲。时间携裹着世界整体休眠的慵懒状态，让为数不多的、不安分守矩的、甚至不怕死的人们，在不忍心把目光瞄准当下的百无聊奈中，纷纷把目光瞄准上个时代、上上个时代。这是正确的。那个时代具备太多的叙述资源与叙述资本，它催生了一批因时代而生的、极其幸运的文学大家与文学天才。

但后来我发现这种理解是极其武断与错误的。因为假如真的从时代上来看，几乎没有哪个时代的文明变化，能比得上这个世界特别是吾国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这个时代 假如我们也可以这样表述一个时代的话 的变化，比得上这种变化所能涉及到的面的广阔、程度的深刻以及进程的迅速。此种前所未有的变化所带来的体验，假如是在某一个个体那里，大概可以作出如下的描述：

记得起来的日常物事都会蒙上一层梦幻的色彩。

这个个体，是吴昕孺的长篇小说《千年之痒》中的主人公乌去纱先生。 千年之痒 大概是拟 七年之痒 、 百年之痒 而来的题目，换了一个字后是个很有意思的题目。有一些意思，作者有意无意地透露出来，例如乌去纱先生曾经看到的一篇晚报文章里说：

全球人民都行动起来，要拿出点颜色给新千年瞧瞧。五花八门，五彩缤纷，世界被打扮成金碧辉煌的圣殿一般。只是好像一个不称职的清洁工，门面上的事情做得很漂亮，但角落里却懒得去打扫它，任那里躺着肮脏的人性、暴戾的意识、浅薄的思想以及密集的核弹头。

又说：

短暂的兴奋之后，往往是长期的麻痹。几乎每个世纪、每个千年前后，人类文明都进入了大小长短不一的高峰期，但他们鲜有维持久远者。而且，人们往往将世纪初的文明成果急不可耐地变成杀伤武器，一番天翻地覆之后，无一例外地上演世纪末的颓废与无聊。

当然还可以找出一种比较有意思的说法来：痒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，它无关于痛、苦、喜、悲，只让人很难受。但是触之，抚之，反复揉搓起来，难受就与快乐并存。

由此延伸开去，小说给人的是像这样的一些东西：梦幻与自然，感觉与理性，儒雅与龌龊，豁达与狭隘，阳光与阴暗。这些东西，被小说家用一种很自然而跌宕的宏大叙事方式表达出来。所有的跌宕起伏，或者说变化、变故，都悄无声息、自然流畅，让人想象不到，悬念丛生。这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特点，也是这部小说的一个特点。 譬如说，那个有关世外桃源一样的养猪场的变化：鞠安仁，那个可爱的家伙，你能够相信他由一个对着猪群朗诵《离骚》的家伙，沦陷为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囚犯吗？不由你不相信。 这样子来看，《千年之痒》是太平盛世的《清明上河图》。我的意思是说，它几乎是以全景式的、中国散点透视的手法，有条不紊地将一幅中国当代社会百像图展现在读者面前。这很难，因为它需要同时考验小说家的叙述功底、生命历练、人生感悟与关注视角。但作者尝试的结果，让人很喜欢。

除此之外，与大多数经典文学作品或者说严肃文学作品一样，作者试图借助一部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来承载自己的一些思想。结果证明，至少在我这儿，这种做法是比较成功的：它无意于为难读者，故意挑战读者的阅读力，只是在这个看起来好像人人都有点思想的大时代，我们比较需要一些这样的东西。

说到严肃文学，我就得做个补充。性是任何一个时代的一种人性特征。大概也是在这个千禧年前后，它基本上在文学内外都被合理化了。它本身已不构成一个很麻烦的问题，这也算是这个千年里比较美好的一件事情。有问题的是这样一个亘古不变的人性话题，在差不多人人可以大胆与直白表露的环境下，如何表达出与它本身的美基本上同等级的、新的东西出来。有学者说王小波将以前所有人写性的文字统统枪毙了。而昕孺这里的写性，大概是在枪毙了之后的一种诗化处理，它让人升腾起的一些东西里面，当然也会有很舒服的生理反应，但是还有一种无限的人性美感。这是我所能想到的。因为吴昕孺先生，是个很不错的诗人。

以上所述，都是我认为的小说中有意思的一些东西。而昕孺的这部书不止停留在有意思的层级上。追寻意义对于阅读一部小说来讲，是比较煞风景的。所以我想说的只是，作者安排了一个吴盈盈，这个漂亮得叫人放不下的女人，全书以她的眼睛做开头，又以她的眼睛来结尾，除此之外，她几乎从来就没有进入故事。这已经很奇怪，同时又还留下一些有意义的问题：

第一，这样的一个女子，让乌去纱追寻了十多年，她竟然从来没有对乌去纱构成肉体上的诱惑，而李美超那样的女上级，都在火车上被乌去纱这厮窥视过。据乌去纱先生自己说，吴盈盈是他在水里捉的一条鱼，以前，直欲通过捉而得到鱼，后来变成通过鱼来引起捉，只要鱼在，捉就不会停止。

第二，十几年后那双眼睛告诉乌去纱，对于他来说，那双眼睛里面一直都是虚空的。这是料想得到的。精神层面的东西基本上追赶不上发达得太骇人的物质文明。同时精神虚空中的无聊与无奈，也不排除会结束一种继续捉的状态，用小说的题目来说，就是会成为一种千年之痒。

但是不管怎样，这样的问题一琢磨起来就会让人头痛。那就扭过头来，继续跟我读点有意思的小说：

在有关乌去纱先生的三条流言中 乌去纱曾经跟人说过李美超总编是他的梦中情人，他经常在梦中骚扰她；乌去纱利用采访的机会下去找 ；乌去纱还在家里偷看他姨妹子洗澡 所有读过这部小说的人都可以为乌去纱作证，只有第一条是真的。因为有这个真实的流言在里面，乌去纱才去找领导要说法。结果李总编狠狠地给了他个说法之后，这个漂亮、高傲、知性的女人，临了竟然加上一句：

允许你做梦。

仅仅是由此来看，我想，我也要为以上说过的 好东西戛然而止 的话，掌一个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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