聆听张大春

作者：朱天文

终于等到张大春这本书了。

作为一个长期在追踪他新作的读者和一个小说家同业，我一直等待想读到他的一本书，一本有着“弱点”的书，而这本《聆听父亲》（上海人民出版社）就是。

什么是弱点？人性的弱点，大家都这么说。在我看来，一个人有了牵挂，他便有了弱点。年轻时候的张大春素有顽童之名，现实生活中固然是，文学里就更是了。我辈中有谁像他玩小说玩成那样？认真又骠悍。说什么牵挂，他玩都来不及，像那个要航海到世界尽头寻找金羊毛的大男孩。他一身好武艺，我是说，我辈中小说的工匠技艺部分有谁胜过他？小说如果堪称一种专业、一门行道，则技艺何止是技艺，它自存这门行业的尊严和威信，想混，是混不过去的。张大春的小说技艺如此辉煌，固若金汤标立在那里一如特洛伊战争中打不死的战士阿奇里斯。

是的，他的小说没有弱点。如此之找不到弱点，令其得意门生要好沮丧提问：何以他小说里都没有一个认真在悲伤的人？是啊，那时天空如此之蓝，世界如此之新，父母健在而且那时以为会永远健在。那时体魄强大的父亲教育他希望他成为一个“活泼、开朗、正直而宽厚的人”。父亲哥儿们（黄锦树语）式的带他长大，青春好伙伴，他年轻还来不及，为什么要悲伤？

所以张大春是在一片惊讶声里结的婚，浪子回头，有这么个说法。浪子而且讲出了这种话：“面对小孩像面对上帝，你要服侍他，家庭也是，今天不清理，明天蚂蚁就来惩罚你。”

有上帝，有惩罚，这意味什么？意味有所畏。我个人的经验是，人有珍爱之物的时候才会有畏。畏失去，畏不在，这变成他的弱点，他成了防守和捍卫的一方，如果招架不住的时候，他不得不诉诸神明，畏天命。终于，我看到在生活里绝无所畏的张大春，那个要航海到世界尽头的大男孩，何时啊也有了他的牵挂，他的弱点。我在等，也许我们一批书迷都在等，等看他的弱点什么时候终将出现于他的小说里。

此前，他出版了四大册《城邦暴力团》，据称完稿时他掷笔道：“此后再无难事。”不过事后证明，他错了。难的在后面，这本《聆听父亲》。

因为难，张大春创下几个他的第一次。他自己是说：“从来没有哪本书写完有被掏空的感觉，这是第一次。”他第一次边写边哭，不但触犯小说家必须冷静的行规，也完全违反他从小以来父亲把他灌溉培养成的那种样貌──绝不抒情。他的魔羯座父亲一跌不起时是这样对他表达情感的：“我大概是要死了，可也想不起要跟你交代什么，你说糟糕不糟糕？”

第一次，他如此之老实。甘心放弃他风系星座的聪明轻盈，有闻必录老实透了的向他未出世的儿子诉说自己的父亲，父亲的父亲，第一次他收起玩心不折不扣比谁都更像一位负责的父亲。问他全书交织个人记忆家族历史和大历史，该视之为自传或是虚构小说？居然，小说家张大春说：“当成长篇散文看吧。”

第一次，他暴露了弱点。是因为“父亲”，这个词意跟命名的缘故吗？

对照于母亲（回归本源），父亲，似乎从开始就是敌体，分出了你我。希腊哲人说“认识自己”，无非把自己分别出来为敌体，以观察，以理解，以实践。大白话就是朱天心说的：“我一直靠着不断地挑战父亲，才有自己，才知道自己在哪里。”

应对敌体，光谱两端从弑父到肖父，没有一个姿态是相同的。一生成就一种风格。如果说王文兴现代主义的《家变》是一端，其逼视人伦关系绝不松手的狠劲，比后来任何写不伦、逆伦的小说，才真叫打破禁忌。张大春呢？他接近另一端。

引恩尼斯特·贝克的《拒绝死亡》做结语。他说：“推动我们力量的并不是恋母弑父情结，而是‘肖父’的愿望，从家族历史中夺回自己，推之入不朽的愿望。”

张大春其父，其子，《聆听父亲》最好的时候让我感到，对，让我还是引一段《拒绝死亡》里的话：“最终我们顶多能塑造点什么——一样东西，或我们自己，然后弃之于迷惑混乱之中，把它当祭品或礼物，献给生命的长河。”

（实习：马妍）